一场无声直播正在进行中。镜头前的主播小狼看起来活泼开朗,对着镜头他总是笑嘻嘻的。假如在直播间待上一段时间,会发现有件事情很奇怪——他在直播的时候几乎是沉默的,只能间歇性的发出类似于“嘶嘶”的声音并辅以......
“特殊”主播记实——无声青年,
一场无声直播正在进行中。
镜头前的
主播小狼看起来活泼开朗,对着镜头他总是笑嘻嘻的。假如在直播间待上一段时间,会发现有件事情很奇怪——他在直播的时候几乎是沉默的,只能间歇
性的发出类似于“嘶嘶”的声音并辅以手势来表示对网友打赏红包的感谢。直播间的观众们不时地在评论区写下这样的留言:“为什么不说话?”、“主播是哑巴吗?”其实严格来说,小狼属于因使用耳毒性药物导致的后天失聪,通俗的讲就是所谓“聋人”。
“我是‘聋人’,不是‘聋哑人’,也希望大家不要用‘哑巴’之类的词语来称呼我们(聋人)。”小狼在直播的时候反复在小白板上进行着这样的表述。他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收敛了笑容、眼神闪烁,并不时盯着正在直播的手机屏幕。他的眼睛清澈黝黑,永恒的沉默让他的注视更显力度,似乎他能透过镜头看到每一位观众的眼睛和心脏。
聋和哑不是必然成对出现的关系。很多聋人确实说不出正常的词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语言表达的能力,因为他们的发音器官(声带、舌头)并没有受到损伤。听觉的丧失影响到了聋人信息的接收,而“
学习说话”本身也是需要信息接收的,当信息接收的听觉通道永久关闭的时候,聋人便没有办法进行语音的学习和表达。从这个角度上讲,因为无法获得语音
教育,所以聋人的说话水平被永远禁锢在了原始(
婴儿)水平。如果只是因为失聪导致的语言功能丧失,那么这个群体应该被叫做聋人,而非聋哑人。
为了了解主播界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我决定前往他读书的城市——天津,拜访他。
一场投票引发的夜夜无眠
相比北京兼具喧嚣和压抑的双重属性,天津这座城市显得有些慵懒而漫不经心,再加上耳边不时传来路人浓郁的天津味儿的闲侃,这种自带登场效果的语调总会让刚到这座城市的人徒生出几分莫名的亲切。
即便如此,在与小狼见面之前我还是有些紧张。
有位公益人士劝我做好
心理建设,他说自幼失聪的手语聋人多心思敏感,常有极为强烈的自尊心,稍不注意就会使得谈话无法进行。
老实讲,这些忠告说的我心里忐忑不已,如何与小狼沟通交流这件事本身似乎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于是我决定用最具普世意义的交往手段来实现关系的破冰——请吃饭。有趣的是,当我在微信里跟他私聊,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虽然欣然接受,而后却又语气异常强硬的敲下这行字回复给我:“你是客人,这顿晚饭必须我来请,不然我们就不用见面了。”
天津的下午非常热,稍走几步便汗流浃背。炎热使人情绪烦躁,加之紧张和不知哪里来的一丝恐惧,共同组成了我跟小狼见面前的复杂感受。而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复杂感受升至顶点,我如履薄冰的掏出手机在记事本上打了两个字递给他看:你好。
小狼很高,且瘦。或许是因为穿着粉色背心的缘故,他显得干净而跳脱。天生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让人忍不住卸下防备,187的身长站在我面前却没有任何压迫感。他对我呲牙一笑,抬起手指了指旁边的餐馆,示意去那里吃饭。一抬一落间,我瞥见了他的双手,瘦削有力而骨节分明。拿掉所有标签,其实他只是个刚刚
大学毕业的男青年而已。这时候,我心中的忧虑已经去了七八成。
但正如预料到的那样,这顿晚饭刚开始的时候多少有些尴尬,因为原本用于陌生人初次见面之间活跃气氛的语言技巧在小狼这里几乎完全失效,我想努力拉近彼此之间心理距离,但是因为无法用“说话”的形式有效传达给他,最终使得沟通这件事变得无比笨拙。
万幸,小狼似乎很明白和健听人交往的方式和技巧,所以他会比划相对通俗易懂的手语来试图和我沟通,当然,更简单的方式是在我们继续回到微信里面,用文字交流。邻坐的中年人时不时看我两一眼,或许是觉得稀奇,毕竟两个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的人却只盯着眼前的手机,这场面难免有些诡异。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处理消息,除了不时搭理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侃,更多的时间他都用在回复最近大量涌入的粉丝的示好与搭讪。
前几天,小狼参加了某连锁照相馆代言人的比赛活动,如果能在比赛中获得第一,他的形象将在全国范围内所有该照相馆内展出一年。近期的比赛环节是线上投票,渠道则是微信公众号及朋友圈链接。为了拉票,他在直播中公布了自己的私人微信号,希望观众们能帮他投个票,助他一臂之力。
欣喜若狂的观众们纷纷添加了他的好友,数量众多的钦慕者蜂拥而至:“我原本只有90来个好友,这几天为了拉票,新加了近800人。”突然添加了如此数量的新好友,即便每人发来一句“你好”都需要他花上一天的时间去回复,这其中又有不少怀揣着各种心思的人继续向他搭讪,他又要继续作答。这些琐碎的回复消耗了他大量的时间,甚至晚上不睡觉也在回复消息。
“平常我都是8点就起床了,现在天天都10点半才起,因为前一天(因为处理消息)睡的太晚了。”
我问他:“你每个人都要回复,不觉得很累吗?你是主播,完全可以高冷一点。”他告诉我,既然加了观众们,那就要承担加了他们的后果,他不会放下任何一个未读消息不回复,因为这不礼貌。虽然已经开足马力回复消息,但还是难免会有些延迟。今天就有两个本来加了他的观众,在得不到他的即时回复之后选择删掉了他。
反观其他当红主播,他们的粉丝想要加主播私人微信号是一件需要付出相当大代价的事情。有主播会正大光明的在公告栏或者个性签名处留下这样的一行文字:“打赏日榜前三名给主播个人微信号。”而为了争夺打赏日榜前三名,会有很多粉丝红着眼睛砸下真金白银,少则几十,多则上千。小狼认为,这些主播这样做是为了筛选自己的粉丝,提升微信好友质量,这样才不会加了好友以后一句话都不说,如不及时回复甚至还会被删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理解。”
昨天是下午2点是投票环节的截止时间,由于跟第二名之间的票数一直咬得很紧,他在日常直播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并且继续公示自己的微信号,希望观众们能继续帮他投票。观众们很给他面子,还有粉丝二次传播到自己的亲朋好友处为其拉票。最终,原本票数已经被反超的他,在两个小时内又重获冠军,并力压第二名近600票,成为了天津地区的第一名,顺利晋级全国。在后面的直播中,他忍不住流下眼泪,反复表示感谢大家的支持。
后来他告诉我,他很想拿下第一名,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观众们这么努力的帮他,他不想辜负大家。但他再也不想参加这样的活动,因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自己的观众们,压力实在太大了。
直播:我想“红”,我不想红
不久前,一篇与映客有关的爆料在朋友圈被快速刷屏,随后又被发布者删除。爆料中描述:映客直播雪藏“内容主播”,无论主播人气多少也不给推上热门,并且让“外围女”常年霸占热门榜单前列;此外文中还透露到映客以“侏儒人颜值过低”为由,封禁了一个患有侏儒症的女主播的人气直播间,且永久不得解封。据此,爆料者提出批判,认为映客在忽视内容的基础上还存在涉嫌歧视残疾人的嫌疑,企业价值观扭曲。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小狼的时候,他先是迟滞了一会,然后回复到:“如果是这样,那确实是映客的不对。虽然现在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但还是要有做人的底线。”
因为在大学一直被周围的同学们称赞“长得帅”,后知后觉的他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相貌”相比其他人而言可能是天然的优势。随着直播渐火,一位熟识的女同学建议他去开个直播试试,说不定就红了呢?于是在三个月之前,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直播体验,巧的是,这个
平台就是映客。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映客一直没有观众进来观看,经常一等就是半天。后来那位女同学推荐他使用另一家直播平台——咸蛋家,情况才开始渐渐得到好转。
“后来不在映客,我换了平台。但是刚开始直播的时候还是没什么人看,等了30分钟以后房间才陆续进来了6个人。”因为觉得万事伊始都该是美好的记忆,我本无意打击他,但是按照目前直播领域的一些资料显示,在观看人数上做小动作也是行业的不宣之秘,于是我有些怀疑这六个人其实是为了烘托气氛的机器人。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又敲上了这样一行字给我:“这六个人都是活的。”“为什么这么笃定?”“因为我跟他们有互动,而且当时他们还报数了。”较之映客的无人问津,咸蛋家的这六个观众让小狼特别开心。
据他介绍,最开始直播的时候没人知道他是聋人,当有观众在评论区跟他交流的时候,他只能拿起纸和笔来写字:“当时有人还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跟他们解释我是‘聋人’,所以我要写字。”后来观众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个新来的观众都会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开始有些应接不暇,于是购置了一块立式白板,写上了“我是聋人,所以我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及个人资料等基本信息。直播的内容也渐渐开始丰富了起来,除了跟观众们科普关于聋人的常识,他也开始尝试教观众们学一些基本的手语词汇:“还行,有些人学。”
当然,也有质疑。偶尔会有观众以为他在假冒聋人,骗取同情心,并希望他能自证。每次出现这种留言的时候,留言者都会被粉丝们围攻,但他还是会亮出自己“残疾人证”试图解释一下。不过没怎么遇到过故意闹事儿的网友,一般亮出残疾证的时候,他们都不会继续质疑下去,转而向他道歉。
“人就是这样,需要了解对方,才能和谐相处,这样比较舒服。”他顺便笑嘻嘻给我比划了一个和谐的手语,我问他会不会被这样的误会伤害,他告诉我想太多:“我又不是玻璃心,我是钻石心。”
现在小狼在平台上已经有了7400多名关注者,共计收到29000多元的打赏红包。在巅峰时期,他的直播曾获得过超过一万名观众在线观看。说实话,这个量级对于其他主播来说可能也就是“还好”的状态,但是小狼是目前没有跟平台签约的主播,所以平台方并没有给予他额外的注意力资源。
“当发现你的在线收看人数达到1万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当时想了三件事:‘糟糕、我还没准备好呢’、‘怎么办、我一定照顾不了这么多人’、‘早知道应该多买笔’。”他说不希望自己怠慢任何一个观众,每一个问题都力求自己写下答案,但是写字速度永远跟不上留言的速度,所以经常还是会遗漏。
做主播的时候被这么多人看着,会不会有一种被无数眼睛注视的惶恐感?他告诉我其实是有的,不过这种情况只在第一次直播的时候出现过,现在直播三个月,已经习惯了。在他看来,现在有多少人看直播其实都无所谓,他不会刻意自己的观众将直播链接分享出去,即便没有一个人看直播他也会一直等着,直到左上角的数字重新开始跳动。
遇到过心烦的时候,小狼说有些观众比较无聊,喜欢揪着一个问题反复询问,不可忍受。目前小狼所在的直播平台其用户构成有相当存量的男同性恋,所以作为直男的小狼总是需要反复解释自己性取向。有人在问了他是不是gay以后又问他是不是“同志”,在他第二次否定以后,这位观众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同性恋者’?”他觉得很无奈,由于当时观众数量不够多,留言没有被快速刷掉,所以会一直悬停在屏幕中,让人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虽然偶尔会有些不开心,但就事论事,小狼确实是“红了”。相比较那些在直播平台上通过刷礼物,增加机器人观众的主播来说,小狼或许“红”的更加真实一点。几乎每次直播结束,都会有新的粉丝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他的微博,成为他微博的关注者。
最近他新拍了一组写真并印制成了若干套明信片,考虑到已经有一定基数的粉丝量,他用这些明信片在微博上举办了一次抽奖活动。不过他告诉我,举办这次抽奖活动并非他的本意,因为害怕会让一部分人失望。我进一步追问心理动机的时候他却告诉我因素太多,没空解释,不过他微信签名可能是个回答:“The cruelest thing of all,is false hope.”
抽奖的主意是他的“助手”阿泽帮他提出来的,那些写真的拍摄和后期工作也是阿泽帮的忙。严格意义上来说,阿泽其实只是一个帮助他的大学同学。大概是因为想到就觉得滑稽,小狼笑着跟我描述了阿泽的第一次见面:“他是学校社团(志愿者)的,当时他们排练了一个手语歌叫《感恩的心》,然后到我们聋工院来‘唱’给我们听。但是他们的那种手语不能用来交流,我们聋人是听不懂的。所以当我们看完了表演,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什么鬼’。”小狼告诉我,其实这种活动本意只是为了表演,表演者大多并不了解聋人的真实需求。不过阿泽是个例外,他后来的关注和求知欲被小狼看在眼里,于是他俩才成为了朋友。
小狼自嘲审美观为零,上大学以前之前根本不懂收拾自己。后来认识了阿泽,阿泽帮他挑选了适合他的衣服,告诉他不能再随便穿衣服,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外表也是对外人的尊重,身边这才渐渐开始有了对他相貌的夸奖。
“我不红,我不想红。如果我想红的话,我大一就能做‘
网红’了。”老实说,小狼确实长了一张比大多数男性都清秀帅气的脸,有不少观众都觉得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却是个聋人实在是可惜,但小狼却不这么认为。
“我长得好看是有原因的,上帝给我这张脸,又让我失去了听力,就是希望让我能获得关注度,让我身后的聋人群体能活的关注度,让社会能够正视这个群体。”小狼说他最开始准备直播这件事的时候,关注的重心并不在是否能“红”这件事上。
他希望借助直播的力量让更多的健全人了解聋人的生活状态,消除社会对聋人存在的误解和偏见,比如文首提及的“聋人”和“聋哑人”的区别等等。他还有个现在看来显得遥不可及的梦想:打算通过观众们打赏的这些钱筹备一个关于聋人平权的NGO组织,希望能够在未来的中国见到如同西方社会那样,聋人和健全人之间实现真正的平等。
美国的聋人能够做很多事情,哪怕是律师、医生这类工作也可以做,不像现在中国的聋人很难找实习和工作。而且社会还因为担心他们的实际能力不足,不愿意将一些重要的工作托付给他们。“用进废退,如果不常常使用技能,最后就会弱化和遗忘,这才是聋人成为社会边缘群体的根本原因。”小狼今天又去参加了一次面试,这是他面试的第54次,当然结果也如预料中那样被拒绝了。
“我为什么出生在看脸时代?去帮聋人就是我的命运。”命运这两个字从小狼的头像上蹦出来的时候感觉有些咬牙切齿,又有些愤世嫉俗。
文章出自:
雷客 文章链接:https://wh.leikw.com/wanghong/vn1504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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